球球的失眠之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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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短篇小说
球球的失眠之夜
文/秦楠
我是一个仙人球,主人叫我球球。我的主人叫赵丹阳,一个三十岁的女人。她把我安放在卧室窗台上,这里阳光充足,干燥温暖,白天可以看窗外的世界,晚上可以和她一起入眠,我喜欢这儿。上月的一个月圆之夜,我失眠了,因为她失眠了。她很少失眠,我也是。
娇小的身子在被子下面拱起来,伏下去,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,这是她第八十一次翻身。我是从午夜十二点开始数的,卧室墙上有闹钟。闹钟没有秒针,分针的针尖是一片“树叶”,在不同时点里“树叶”会呈现不同颜色。平时我感觉不出它在走动,但我知道它在动,正如我和丹阳“相处”这七年,不知不觉地溜走了。
丹阳二十三岁的时候,她从上陡门菜市场一个小摊贩那儿买了我。那年她刚大学毕业,住在单位宿舍里,她在本土最大的眼镜公司做外贸兼翻译,她每天都很忙。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,丹阳年轻漂亮——当然她现在还是很美——那时她似乎无忧无虑,每天像一只春光里的燕子一样,轻盈地从宿舍里飞出又飞回。但好像人们总是有许多心事,丹阳也有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常常在我面前讲她的心事,烦恼的事,快乐的事,这让我感动。那时的每天,自从她离开宿舍去上班起,我就开始期待夜幕降临,期待她回来和我说话,哪怕在我面前发会儿呆也好。
后来,我才发现我是爱上她了。也许我不该爱上她的,因为我只是一个仙人球,一种极普通的肉植。然而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,因为她是一个那么快乐而又充实的人,同时又让我得到快乐。她在我面前哭过、笑过,烦恼过后睡一觉就可以风轻云淡,起床洗漱后,在镜子前面笑笑,又迈着轻盈的步伐去应对外面那个听起来十分繁复的世界。
那年深秋的一个晚上,丹阳没有回宿舍,我虽然心里空落落的,又不停地胡思乱想,做着各种猜测,但我想那也很正常,毕竟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了,她决定和他交往的那天就告诉了我。也可能她只是到外地出差了呢,过两天就回,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儿。
没想到,她半个月后才回来,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。但看样子,她也好不到哪里去,她瘦了,神情有些呆滞,脚步有些沉重。晚上洗漱完毕,她坐在书桌前看书,看的是一个叫惠特曼的写的《草叶集》,那本书一直在那儿放着。她起先默默地念着,而后开始轻声朗读,“哪里有土,哪里有水,哪里就长着草……”,刚读了两句,上身就伏在桌上,脸埋在自己臂弯里,一头乌黑的长发随着身子在剧烈地颤抖,随后又传来沉闷但又撕心的呜咽。我就在书桌上,离她的头顶就只有十几厘米,我看得很真切,她那时一定很痛苦。我真想抚摸一下她的头,安慰她,但我不能,因为这只是一个笑话:“谁叫我只是一个仙人球,带刺。”
“球球,知道吗?他才52岁啊,太年轻了,到底哪里出问题了,他怎么会死呢?怎么可以死呢……”她终于停止了哭泣,对着我说话,说了一句,又哽咽住了,她深吸一口气,继续说道,“他养了我二十三年,正是我开始报答他的时候,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我,没有人……”
那晚,她读两句诗,哭一会儿,又跟我说几句,然后继续读诗,哭泣,说话,如此循环反复,一直到深夜,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从她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得知,原来是他的父亲,一个老实巴交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,那个最爱她的人因病重去世了;而她,却是被他捡来的,那时她只有两个月大;他是她的养父。和她的痛苦比起来,我半个月的煎熬和焦虑真的算不了什么。我没法安慰她,我觉得自己真没用。
丹阳是个坚强的女孩。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就不那么悲伤了,至少看起来如此。她在书桌镜子前面化妆,用了好长时间,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。化完妆,我发现她黑眼圈不见了,眼睛和脸庞都恢复了往昔的神采,甚至比以前更美,只是愈加显得清瘦。她甚至对着镜子笑了笑,站起来,转身离开房间,上班去。门刚带上,她又拿钥匙开门进来,拿了半杯水浇在我头上,而后又匆匆离去。我疯狂地喝水,那水居然有点咸,难道那是丹阳的泪吗?我痴痴地想。但不管怎样,我喝完水——我一个多月没喝水了,那萎靡不堪的身子顿时舒展开来,水润起来。
我觉得我了解丹阳,她一定是要在人前保持良好的形象和状态,而伤心、烦恼、怨恨之类的东西,她一定要带回来。她太要强了,这样真的好吗?我知道她心里苦,因为我不只一次在半夜被她的哭声吵醒,她在睡梦中含糊地喊着爸爸,泪水打湿了枕巾。还有几次她失眠了,半夜盯着天花板,眨巴的眼睛像两颗星星,身子不时地辗转。她让自己很忙,经常带很多资料回来翻译,但她状态很不好,甚至有一次带回来一些药片,睡前服了一片。我不禁为她担心,我整个身子也不好了,还有一只该死的蚊子躲到我根部,想必是天气转凉,它被冻着了,飞不动了。终于有一天,丹阳又对我说话,她正听着音乐呢,忽然把耳机拿下,说:“球球,我还是想通了,死了就是死了,他到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去了。然而我还是要活,活得久,活得好,把他失去的时光替他活回来,那样他也就高兴了吧?嗯,他高兴了,不就是世上最好的事吗?”她说着,笑了,笑得真好看,末了她又轻声说,“你说对吗?球球。”我说,对对,然而她听不到;我的泪高兴地流下来,然而她看不到。
回忆起过去的事,我更加清醒了,睡意全无。丹阳又在床上转了个身,但她翻身的次数明显少了,也许她开始有睡意了,我开心地想。这时,我看到了床靠背上方的照片,那里有她和她老公的照片。其中有一张是他和她的合影,他们身后是一江碧绿的春水,他亲密地搂着她,她在他怀里幸福地笑。我喜欢看她笑。尽管我也爱她,而她又不知道,这让我痛苦,但只要一见她幸福,我又会由衷地无比快乐起来。
当年丹阳从丧父的阴影里走出以后,和她男朋友,也就是现在的老公,经过三年多的恋爱后,她嫁给了他,那年她二十七岁。他就是在她宿舍求的婚,他的求婚很简单,他手握着一束鲜艳的玫瑰,很大的一束,嘴里嗫嚅了半天,才说:“阳阳,这辈子,我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,我爱你,嫁给我吧。”
丹阳接受了他的求婚,她让他把玫瑰插在各种瓶子里,足足插了十个瓶子,瓶子几乎摆满了那书桌。我顿觉花香四溢,但那些娇艳的玫瑰让我头晕,同时让我显得矮小而又丑陋。但我不悲伤,一点儿也不。我只听见丹阳笑着对他说:“这也算求婚?哈哈哈,真俗气!好吧,我比你更俗气,我喜欢这样的俗气。”那晚,他吻了她好久好久,我羞赧而又幸福地闭上了眼。他是一个不错的小伙,我真心为她高兴。
从那以后,丹阳一有空,就快乐而又精心地照顾我、培育我,给我充足的阳光,适时地浇水、施肥,有时她还会唱起歌来。我也很争气,长势日渐喜人,整个精气神非同一般,浑身充满力量和激情。忽有一天,她一大早惊讶地叫了起来,吓我一跳:“开花了!开花了!没想到仙人球也会开花,真是太神奇了,哇,太美了!”我环照四周,好像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仙人球嘛,我又把眼珠子往上抬了抬,确实看到了一个花状的美丽阴影在我头顶之上。哦,原来是我开花啦!看到丹阳的眼睛笑成一弯月亮,我也跟着笑。生活真是甜蜜。
晚上,他一来,丹阳就拽着他来看我,又说她真的不知道仙人球居然也会开花。他笑她孤陋寡闻,她撅撅嘴,瞪他。他赶忙改口说道:“是你的球球在你的精心培育下,成精了,知道吧?它呀,本来不想开花,知道了你下个月要结婚,所以就拼命开花庆贺,它通人性。知道它什么花语不?”
丹阳眨眨眼,问:“什么呀?”
“坚强,把爱情进行到底。”
“是不是呀,是不是呀,又在胡说吧?我让它扎你,扎你。”她边轻轻打着他,拧着他,边嘻笑道。
看着他们打闹,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,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美,尽管我只是一个仙人球。那些骄傲的玫瑰也没有让她这么惊奇、快乐过哩。
然而生活真的是个五味瓶。结婚前不久,丹阳就搬出了那间宿舍,她把我带到单位,放到她办公桌上。刚开始我觉得新鲜,我看着她在办公室里忙碌,有时在凝神翻译文稿,有时在电脑里编写、发送外贸函电,有时在填写报关单据,有时接客户电话,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:干练、果断、细致。她常常会和国外客户通话,那种叫英语的语言从她口中流利而出,尽管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,但就像音乐一般悦耳。这让我想起以前在宿舍,她对着我读莎士比亚歌剧,我听不懂,但我能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所演绎的人物的喜怒哀乐,通过想象,我自以为可以籍此体味人们或喜或悲的人生,我觉得很有趣。后来,丹阳一个闺蜜送了她一大盆纷繁瑰丽的多肉植物,从此我的新鲜劲儿就被嘈杂和孤独所替代。
丹阳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围着它们看。虽然同是多肉植物,但它们确实比我光鲜多了,名贵多了,光听听名字就觉得比我有魅力,她们叽叽喳喳地辨认它们,呼唤它们:“哇,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灯玉露”,“这叫观音莲”,“这是蓝石莲,主要看气质”,“胧月,它叫胧月,么么哒”、“虹之玉,好萌哦”,“翡翠珠,真是珠光宝气呢”,“不,它叫情人泪,哈哈……”。为了欣赏它们,为了不挡住她们视线,有人把我挪到角落处的文具柜后面,谁也不看我,当我不存在一样。我看见那些风花雪月的肉植们耻高气扬地朝着我笑,甚至有个东西还对着我鄙夷地嗤笑道:“土老帽!”,随即我又听到一阵刺耳的哄笑声。
这些都不足以让我陷入悲伤,真正让我苦闷的是,丹阳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跟我说话了,而且她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那盆肉植,尽管她不曾忘掉我。我觉得很孤独。
那盆里的一个个肉植天天在互相攀比,比谁更美,比谁长得更高,比谁获得办公室里姑娘们更多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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